四字遗训
那是一个个悄然逝去的梦境,多少个日日夜夜梦回故里,梦醒泪痕枕湿透。
三十年了,不思量,自难忘。每每闲致起来,总想回到故乡看看那阔别了三十多年围楼。续完那客家游子未醒的梦。
曾记得在大学时,有位同学曾这样问过我:“你们客家人,难道如今也还叫客家人,还居无定所,客异他乡吗?”我也曾这样思索过,也问过自己,客家人难道就注定了一代代一生的漂泊,那童年的故山乡水,那山之韵水之音的仙境难道还留不住客家游子的心吗?
在每一次在惊醒的梦后,我都在问自己是什么锁住了自己的心?是故乡,是故乡那曾经书写过客家文明的围楼,是那积淀千百年客家精神的围楼,是那一座可以牵动千百万客家游子心肠的围楼。
爷爷和父亲这几辈人都生于围楼长于围楼。身上也能闻到些围楼的气息,也有几分对围楼文化的热恋。那有青山的环围,有绿水萦绕,有迷奇的故事,更有浓郁的人物风情。
记得从爷爷离休归隐围楼那年起,父亲总是把我送回故乡和爷爷住一起。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围楼,爷爷领着说了这巷那巷的,一下子就辨不清东西。爷爷说:“孩子,别在这乱跑,这神秘的很,不小心就迷路了。”
我那时能觉察出爷爷与父亲的隔膜。但我不明白爷爷和父亲为什么有这样大的隔膜。父亲在爷爷面前总流露出愧疚的面孔。他把我送到围楼后,总是在离去时看看围楼才愿离开。那次我怀着童年的那一颗好奇心一个人在围楼里走了会儿,就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坐在巷口哭了一个晌午。最后爷爷把我找回去给我讲了好多围楼的故事,还教我唱了好些客家山歌,但如今都忘尽了。爷爷那是还夸我说像父亲小时候天赋高对客家文化的接触很快。爷爷还夸到:“像你这样的年龄,你父亲早就能在围楼里串行了。”之后父亲就总是把我往爷爷那送。
十岁那年,父亲的公司破产只好北上经营北京那一间不起色的公司,我们全家由此迁往了离故里三千公里的北国大地,开始了父亲的流浪生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到故居。高考那年,父亲借口回广州洽谈,原来怕影响我高考,那是爷爷病重,在高考前一个月爷爷病逝了,父亲在高考后说爷爷把最后一句话留给我“客家文化”。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是“客家文化”,也模模糊糊被父亲拐骗去读民俗学专业。直到大学毕业,我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留下“客家文化”四个字作为我的遗训。
毕业后我供职于北京一报社,但从来没有做过客家文化研究、寻根的专题。后来,我决定跳槽带着家人回到那曾经留给我一生遗训的南国。那时年迈的父亲因为腿脚不便,哥没让他随我走。在我迁往广州的那年,父亲客逝在北国,那没有客家游子归宿的土地。那年因为工作刚交接不久,太忙。所以没有赶往北京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爱人后来回来跟我说,父亲最后说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我,是太自私,让我去民俗学,才导致我这样奔波流浪。同样父亲含着泪留给了四个字的遗训“客家文化”。
直到父亲的这般话我才明白父亲与爷爷的隔膜;我才懂得作为你一个父亲作为一个儿子的艰辛;我才懂得了父亲为什么总把我送往围楼的原因;才懂得爷爷和父亲对我的良苦用心;才懂得“客家文化”四个字的重担。才明白了一个客家游子流浪为什么总要浪迹天涯。我作为一名游子或许是不幸的,因为我的一生总是漂南荡北。或许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是一名真正的客家游子。
就这样我肩负着两代人的重任,肩负近两百年未圆的梦,在今年的二月初二,我们客家人怀念先人扫墓的节日,我领着妻女冒雨回到了那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故乡,春雨携着内心的愁绪与兴奋敲打着麻木的玻璃窗。妻子和女儿在后排熟睡着,在逼近故乡的那一刻,我透过雨窗望见了儿时守望的相牵着山峰,望见了故乡那相连的溪水。望见了曾养育过多少在这片土地奋斗、流浪,希望能开垦出一片天地的客家儿女。那积淀了千百客家文化的土壤,如今是否还能散发那一股客家精神的鼓劲,如今是否还有依旧伫立于风雨中的围楼,我在猜想着。我的眼中含满了泪水,我想起艾青的那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但我不明白我是亏欠这土地的泪,还是热爱这片土地的泪。共2页,当前第1页12
我在思索着,突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操着一口熟练的广州话指着窗外的那座山对他旁边的年轻妇女说:“妈妈,就是那一座山下,爷爷和父亲以前就住在那,那山有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可好咯。”年轻妇女和其前面坐的老人和年青人朝着他笑了笑。他像不服地跟我搭起话来,我说我小时候也住在那。我问他是否会说客家话,他摇了摇头,前座的老人用客家方言说他也是“山下”(地名)的,怎么没见过我,他又问起我父亲的名字,我说了。他还说小时侯跟我父亲玩得好,他又问起了我父亲。还跟我说了好些父亲年青时的事,在得知父亲病逝后,他长叹了一番。我正想问他关于客家围楼的事时,乘务员的话打断了我们。我起身唤醒了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三十多年了,我多想去亲吻这一片土地来赎回一些罪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上这片土地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资格踏上这片土地。我多仍开雨伞让故乡的雨淋浴下自己污浊的身子,来洗去这三十年的罪过。走在前面的是刚才搭话的小男孩一家,小男孩用粤语与他母亲交谈着,我不由自得苦笑了一番,我正想着妻子和女儿找不到话伴犯愁和傻笑她俩的尴尬。或许这一声苦笑是我的悲哀,是小男孩和女儿的悲哀,是如今多少不会客家方言客家子孙的悲哀,是客家人悲哀。
雨还在纷纷的下着,我打着雨伞走着这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那一切是那样的陌生,那曾经牵动过千百万客家游子心得到围楼,如今不知被钢筋水泥的高楼摒弃在何方?但那一切却又那样的熟悉,那每一寸土地都在散发儿时客家泥土的清香。
不远处,我看见二哥的车正朝我们开来,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那留下我多少笑与泪的土地上。下了车,妻子和女儿便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话伴,看来真是我多虑了,还是我对故乡的现状了解的太少了。随后我领着妻子和女儿去看了看健在的三叔婆。应该是她俩领着我,故乡的这几年,妻子了解的比我深多了。随后我硬是要二哥带我去围楼看看,我叫上了妻子和女儿,我那时已不再想在她们身上再灌输“客家文化”。我只想让她们陪我去看看。
一路上那茅草丛生,二哥说他也曾对家乡的围楼做过几次专题,也想让社会各界引起关注,但还是一样被遗弃在山脚下,倒是挂了块“县一级文化遗址”的匾。但还是听任着风吹日晒,茅草丛生,听任着昨倒今斜。我看着妻子和女儿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提着裤桶姗姗来迟。生气的喊,“你俩别在那装文明,装卫生了,这就是我们客家文明,如今就是被你们这种文明的遗弃才变成了一座废墟。妻子知道我此时的心情,也只好忍气吞声的利索小心的走了过来。二哥忙劝说道:“三弟,你此时的心情我能了解,我第一次来做专题的时候也很生气这一种心灵的阵痛,让我想起了吉狄马的诗,或许你也看过:好像一根被遗弃的竹笛/当山风吹来的时候/它会呜呜地哭泣//又像一束星光/闪耀在云层的深处/可在它的眼里/却含着悲哀的气息//其实它更像/一团白色的雾霭/沿着山岗慢慢的离去/没有一点声音/但弥漫着回忆
我多想走进围楼,但愿能在那痛哭一天,就在我把一只脚踏进围楼的时候,二哥说:“三弟,你看这危楼,你不担心,我们还担心,左倾右斜的。你别进去了,进去了也没什么,现在的围楼不在神秘了。爷爷或许跟你说过,围楼的神秘之处在于它的相连与承接。而如今断断续续的,你进去了也能辨得出东西。”在二哥和妻子的担心下,随同他们离开了围楼。
冒雨扫完墓已是傍晚了,我想在故里留宿一夜,但娇气的女儿一直闹着要回去。所以便随同二哥顺路离开了。
夜幕已悄然蒙上了点黑迹,在夜幕下渐渐细小细小的雨弥漫成了薄薄的白雾,枯黄的茅草在做着青春的梦给正在被春雨润绿的新芽。远山漂浮的白雾带着丝丝的眷恋久久不愿离去,山下那一座承接了近千年客家文明的围楼在白雾的弥漫下渐渐消去了影踪,只留下那淡淡的回忆。
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酝酿了近两百年的四字遗训,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泉下有知的爷爷和父亲。因为那曾经积淀了千百年客家文化的土壤上散发着客家精神的围楼,如今在风雨中留给我的只是一种弥漫在山岗不愿离去的回忆。
共2页,当前第2页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