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南山”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陶渊明《饮酒》·五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的诗,任何时代的汉语读者都无须引领,即可进入诗境,而且都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一句好诗,为这一悠然的诗境神往不已,甚而在恍惚中觉得自己就是陶渊明,或五柳先生,在某处山脚的树荫下“不求甚解”地眯着眼,度过一刹陶然的时光。自然,他们有理由这般享受陶渊明,但他们不应忽略了陶渊明还是一位有着不可企及的境界的大诗人,“不求甚解”是一个参透了生命的高度与深度的人所追求的一种浑融状态,而非一般人所理解的浅尝辄止——能使这样的大诗人“欲辩已忘言”的“真意”,可不是简单的。
历来认为,“欲辩已忘言”的出处是庄子《外篇》中的“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踢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踢;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这段话的大意是这样的:捕鱼的器具是为了水里的鱼,得到了鱼之后,即可将它弃置一边;捉兔的装置是为了奔跑的兔子,得到了兔子之后,即可将它弃置一边;语言的功能是为了隐藏的“真意”,得到了“真意”之后,亦可将它弃置一边。其要旨与陶渊明的“欲辩已忘言”,实际上大相径庭,倒是与艾略特的《四部四重奏》中的“上季的水果已然吃净,吃饱的野兽便踢去空桶”如出一辙。依我的理解,陶渊明的“欲辩已忘言”除了表明一种与大自然浑然相融的醉意外,至少还应有这样的两层含意:一层是,当他欲说出这诗境中感悟的“真意”时,却发现根本无法言说,寻找不到用以来表达的语言;另一层则稍隐些,就是说他既已得到了其中的“真意”,实际上已无须言说——而如果试图言说的话,反而会使“真意”在言说中遗失。中国的山水田园诗,或者说中国古典诗歌的主流,日后实际上就是在其教主陶渊明所拟定的“欲辩已忘言”这一教义中发展的,它试图在语言中呈示一种水中之月的诗境,让“真意”蕴藉其中,任读者去体悟,为一种永恒的无法逼近的魅力而诱惑。我曾见有学者将陶渊明与英国大诗人华滋华斯并论,探讨中西诗各自的特色。确实,他们相同的地方很多,都是东西方这两个最伟大的诗国的一流的诗人,大自然的诗人。但论者责备陶渊明的“欲辩已忘言”没能象华滋华斯的诗那样,动辄数十行,甚而上百行地来对“此中”的“真意”进行讨论,辨析,而目为中国诗的短处。其实,他刚好说反了,华滋华斯那数十上百行的探讨,辨析,虽一时痛快淋漓,最终却将一个无法言说的诗境给肢解了,或者说狭小了诗境——他正处于陶渊明不愿站立的位置,因而,他没能象陶渊明那样见到“南山”。他只是得到了一些关于“南山”的哲学见解,这些见解是会在时间中褪色的,因为每个时代都会产生观察“南山”的不同的角度。而陶渊明的“南山”却始终浑然地立在那里,雨后一般的清新。
说是陶渊明发现了“南山”,大概不会引发争议,一千五百多年来,他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这个专利。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称作《饮酒》诗的华彩部分,甚而中国古典诗的一个至境,想来也不会有异议,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稍爱古诗者,无不会背诵这两句,热心的追随者还会在居所的周围种植上菊花——这于不同层次的人皆很方便,也很相宜。他们见到了“南山”没有?恐怕不会乐观——但他们又觉得这两句诗中确实存在着一种无以言说的魅力,无法舍弃。问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们的目的性太强了。即使是陶渊明,在“种豆南山下”的时候,也没能见到“南山”,南山此时只是一个劳作的背景。“悠然”说来容易,做到却不易,它体现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风与水的心境,就如同那位孤独的渔人,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溪边的漫行——他因此偶然地进入了“桃花源”。而当他与那些高尚士们怀着某种目的,直奔“桃花源”时,则“遂迷”,“不复得路”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一幕场景:一个秋日的光线与时间中,陶渊明随意地在他的东篱边踱着步,那些风中摇曳的秋菊,仿佛大自然的神奇的呼吸与韵律,恍惚中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弯下腰,采下一朵,试图移植于自己的手心。当他以一种植物的惯性重新直起身时,一个奇迹出现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南山”,浮动于他手中的菊花或金色或白色的光晕中——他的眼睛,菊花,远处的峰峦,偶然而奇妙地构成了三点一线。在这个角度上,陶渊明手心的菊花,就相当于渔人在“林尽水源”处所得的“仿佛若有光”的“小口”,具有一种关键性的引领作用,而此刻的“南山”,就是“桃花源”。共2页,当前第1页12
“悠然见南山”的“见”,在《文选》《艺文类聚》本中曾作“望”,《东坡题跋》对此评判到:神气索然矣。“望南山”为何神气索然,“见南山”为何意境精彩,实因为这个“见”字,含有一种自然“呈现”的意思,就如同“桃花源”在渔人面前的偶然而奇妙的呈现;而“望”字,则带有一种寻觅索求的姿态——这样的姿态中,“桃花源”与“南山”将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迷失,徒遗一片石头。关于“南山”,我现阅的《饮酒》诗后有这样的注释:江西庐山。或许注者还认为庐山这一风景名胜增添了陶诗的诗意。但说实在的,它完全败坏了我的兴致,比“望”字更令诗境索然。在陶诗给予我的想象中,“南山”的形象,似乎应是一抹淡蓝的色彩,为峰峦的线条所勾勒,浮动于时间与空间的某个距离,既不能逼近,却也并不遥远。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未尝试去探讨这一神奇的距离,因为陶渊明的“欲辩已忘言”的“真意”,在很大程度上,便存在于这一距离所撑开的空间,我害怕在探讨中将“真意”,将“南山”遗失。至于庐山,则不然了,我可以很容易地从我的所居地测量出到达它的陆路或水路距离,当地旅行社的广告更简洁:“庐山三日游”——就是说,只需三日的时间,即可穿越它。而对于神奇的“南山”距离,不仅现有的尺寸不能提供帮助,而且在我们与它之间,至少还包含着两种距离:由我们的眼睛到纸上文字的一段;再由文字到诗境中“南山”的一段。对于前一段距离,我或许还可以比划一番,对于后一段距离,干脆就是无所适从。无法得路之际,我想,我们是否可以换一种方式,即寻找某种参考,来想象一下那段诗意的距离及空间。
博尔赫斯有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小圆盘》,说是有一个国王,陷入了四处流亡的境地,但只要他的手心还握有一个小圆盘,他就仍然是国王。这个小圆盘只有一个面,似乎没有厚度——这在常识与经验中实在难以想象。然而,如果撇开实用实利的目光,我们将会很快发现,我们常见常说的“水中月”即是一例。博尔赫斯是阿根廷当代享有世界盛誉的大诗人,如陶渊明的隐居于田园,这个中年失明的人几乎终生隐居于书籍与文字之中,隐居于自己的诗的王国,因而,他对于文字与它的诗境的感觉,有着超常的敏锐。他的“小圆盘”在某种意义上,所指的就是中国古典诗论中“水中月”的诗境,它象征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诗之王国。这个“水中月”式的“小圆盘”的构成要素,自然是文字——它同样具有着单面的特征,而对于诗人来说,只要控制了它,就控制了一个王国,就是国王。这个王国的疆域表面上看来似乎不大,手指即能划出它的边沿,也显得很单薄,但它真正的疆域却存在于它的单面之后——它随着时间而无限地延伸,没有终结,没有朝代的更替,它与时间一样,是没有底的——这也是它只有一个单面的缘故。在勾勒了这个“水中月”式的“小圆盘”后的诗意王国之后,现在或许可以这么说,陶渊明的“南山”就存在于这个没有时间疆域的王国之中,而且可以是在这个王国的任何一个位置。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我”,曾不择手段地想得到那个“小圆盘”,但他失败了,“小圆盘”一闪不见了。他徒然地用斧子在消失的地方做了标记,就仿佛离开了桃花源的渔人一般——他一直在找,但一直也没有找到。
颇为遗憾的是,今天的读者已很少提到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它约写于南朝·宋元嘉四年(427),陶渊明六十三岁,他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去世。这三首《挽歌》的伟大,当不在《饮酒》之下,古人曾将它与孔子的曳杖歌(“泰山其颓乎”)相媲美。在这组诗中,诗人提前为自己举行了葬礼,设想了被送葬的一幕幕场景,其深刻的悲悯,真实的荒诞,直是属于现代文学的。诗篇的最后四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鲁迅先生曾在他的感人至深的《纪念刘和珍君》中引用,使之更为著名。但大多数读者对此的理解,恐怕还是一种生命必然归宿的怅叹,以及青山何处不埋人的旷达,他们往往忽视了这座山不仅仅是一座由土石构成的青山,还是一座有着时间中不会凋零的青色的“南山”——这两座山在某种意义上,分别代表了陶诗的可及与不可及处。实际上,陶渊明对鲁迅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深刻,尽管他们的性格是如此迥异,但在深层的山脉上是相通的。《野草》中有一首杰出的散文诗《死后》,即是描写“自己”死后的各种荒诞境遇,直是陶渊明的《挽歌》的现代版本,甚至鲁迅的遗嘱式的《死》一文,亦有着某种浓郁的陶渊明的味道。所以,鲁迅为了自己的陶渊明,与朱光潜曾有过一番颇为不给面子的论争,并非毫无缘由。当然,在我们后人看来,两位先贤的陶渊明都没有错,是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观察到的“南山”,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生命亦由此进入了各自的“南山”——如陶渊明在《挽歌》中所吟咏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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