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吻
文章题目原是想好了的,不知怎么一来便忘却了,苦忆许久也不可得,而内容却是身历,是易于记起的;或者竟不会忘去,便是曾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过。
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有一句震撼着世人的不朽名言:“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大凡古往今来的先人以至今人,遑论至圣至贵者抑或至愚至贱者,都会去思考和面临这个问题。其结果大约有邃然参透生与死的哲理,有漠视或超脱生与死的教义,也有虚幻却是费尽机心的求道问仙去抗争,更有无可奈何的哀吟和颓废……
浑沌中知道得多了些这类的思考,稍领会了些先哲们纵论生与死的磅礴名言,虽然也一直感动着,敬佩以至宗旨着,然而,又多少有些疑惑了,——他们“纵论”时都历经过“死”吗?尤其“死”的终极感受是怎祥的?——这可是每个还“生”着的人都非常想知道的。而且可能是永远也解释不清楚的最奥秘的问题了。因了历经的已死去了,“历经”且又能说的却还活着,所说便不真实。也许,可怜的人类至多只能这样了。
我大抵便是后者,不以为鄙且俚且说说罢——
那些能装二百斤糖或盐的麻袋,若浸透了水却是异常的沉重,也易于被江水冲走。凭我的力气要将麻袋里外翻转过来清洗,实在只能“勉为其难”的了。不过,在酷热的天气里,却能半身浸泡在清澈凉爽的潆洄江水中,边气喘嘘嘘的干活,边仍能偷闲玩水,未免没有“苦中作乐”的些许快意的。洗麻袋一般是早上漂洗,中午翻晒,傍晚交货。一天临近中午,大人们都回去寻吃的了,嘱我洗净最后的两、三条麻袋,便看护那些正在烈日下暴晒的满河滩的麻袋便可。
这时,也许是饥肠辘辘,抑或人小力弱,将一条麻袋的外面大约洗干净后,要翻出里面清洗时却是力不从心了。几试不遂之后,忽地突发奇想:何不用双脚帮一把?于是坐在水浅处的沙砾上,将双脚伸进已翻转了小半的麻袋里,企图靠双脚的蹬踏翻转,一试果然如意而且省力。随即又更突发全然不知“危乎殆哉”的荒谬奇想:何不与已用双脚蹬翻好了的麻袋一起往江中跳出一步,让流动的江水冲洗,岂不更省事……
是无知?还是浩劫?抑或人作孽乎?天作孽乎?……
我竟大半个身体紧裹在粗厚、沉重、黑喑的麻袋里往江水深处奋力一跃。……
即刻,江水将我连同紧紧包裹着我的粗厚、沉重、黑暗的麻袋阖然吞没,就象永远只能进不能出的地狱之门在我身后“呯”然关紧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般直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的无底深渊急剧坠落。我喘不过气,其实也无气可喘,胸膛窒息得就要撑裂;我睁不开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其实周围全是阴森的无际漆黑……也即刻,面对死亡瞬间的所有的极度恐怖骤然袭来,那恐怖似乎漲破了五臓六腑,甚而漲破了每一条神经,每一颗细胞……我拼死的翻滚挣扎,疯狂地乱抓乱踢,却被水深处巨大得无形又汹然狰狞的“鬼”死死抓住,并以不可抗拒的“魔力”直往更阴森更恐怖的水底地穴拖去……我拼命的嚎啕痛哭,扯心裂肺地呼号狂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见无数的黑红黑红的布满了滴血獠牙的硕大“鬼”嘴,在贪婪地撕咬我,连骨带肉地吞噬我。……头颅轰然迸裂,成了几块。全身骨头“格格”作响,血肉零乱散落,分开……
似乎很快,也似乎很久——抑或临死时的时间概念已不存在——我便安静了。刚才还在猛烈痉挛狂舞不止的四肢巳脱离了身体,仿佛是不相关的别人的;刚才还在恸然惊神泣鬼的呼号已黯然消逝,仿佛天地间突然的全没了声息,一派死寂。全身骨肉似乎化成了一滩浓腥的血水,在江底的沙砾泥石间渐渐融化,淡去,飘远……我失去了知觉。共2页,当前第1页12
……,……
不知过去了多久了……
忽地,黑暗得如墨似漆的全是无形的“鬼魂”喧嚣的“地狱”里,有了一团极淡的模模糊糊的黄色光亮。这时,大抵将我拖进黑暗的极深的水底地穴里的“鬼”是害怕光亮的。几双看不清形状,无端只觉得黑毛森森利爪如钩的“鬼”手松开了,隐去了……若存若亡的依稀感知罢,便隐隐约约觉得江底沙砾间那滩将飘散的血水恢复了我的形状,尤其不知去向的四肢又瞬间“飘回”到身上……此刻,极度的恐怖之后,不知怎的巳变得全无惧意了,充塞胸襟的是无比的愤怒和仇恨,自觉十个指头变成了锋利的钢爪,嘴巴里的牙齿也变成了钢钉铁戟模样……于是,张牙舞爪地直朝那团光亮猛抓猛咬地扑过去……似乎抓到了点什么,又似乎跌跌撞撞的想爬起来,但随即又“轰”然倒下,之后,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围很岺寂,没有一点声息,连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似乎世间的一切活物都倏然消逝。我的脸被烈日烤灼得热烘烘的,强烈的阳光穿透了紧闭的眼脸,那一团重重浓雾遮蔽着的浑浊的黄色光亮又飘忽而来。我吃力地想睁开眼睛,然而,许久也睁不开,眼脸麻木了,又很沉重,如许多韧性很强的丝线牵扯捆绑着……这时又似乎有了点游魂淅飒的“意识”,那“意识”却告诉自己:不看也罢,眼睛之外全是浑浊的黄色光团,象浊浪滔滔的洪水……随即,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脸面又灼热得火辣辣地生痛起来,然而,在流金铄石的酷热天气里,颈脖以下的身体却是冰冷彻骨——大抵是血液凝固了罢,那凛冽的寒意却象一股巨大的能量,去恣肆又猛烈地搅拌我的五臟六腑,逼迫肚子里酸涩腥咸的苦水直冲喉咙,又从嘴巴翻涌流出……我睁开了眼睛——
蓦然间,竟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第一感觉:我没死?。——“忽见泉台路,犹疑水镜悬”啊……
这时,全部的六种感觉才悠悠地回来:——是下游一小块微微伸向江中的长满杂草的小沙汀将我托住。大半个身子仍然浸泡在水里,不过已是仰面躺在已没有危险的浅水沙滩上了;而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已深深地插入沙渚的沙泥草根中,死命的抓紧,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量,这时五根手指已僵硬不能动弹了;另一只手也死命的抓住丢失便要倒扣一百分钱,差点成了我的棺材的麻袋,也不知用了多大的气力,五根手指也已僵硬……
这是我历经过记不太清次数的与死相吻的往事中,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因了“与水有缘”的“死亡”经历先前还有一次,那时还不会游泳,是被饥饿驱使,携了一只破竹篮在一条水很浅的小河里摸蚌捡螺,不知不觉中顺着河水走到了一条乱石坝上,大概是被坝上坝下的奇异水流和浪花陶醉或者迷惑了,竟从坝上往浪花飞溅的深水里一滑而下……在湍急的流水和稍大个的同伴的共同作用下,躺在河边的沙滩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几乎没有害怕的感觉或死里逃生的欣然。这次虽然年岁不大,实在也是常常在江河池沼里摸鱼捉虾,不仅早已成了“戏水寻常事”的小顽童,并且为了摸到更大更多的河蚌充饥,已是惯于出入黑暗幽深水底的“深潜好手”了。然而,终于还是幼稚无知罢,侥幸逃过这一劫后,竟没有“从此珍重生命”的恍然醒悟和对“生命”的重新思考,更没有“寂然寐,蘧然觉”的超脱于生与死境界的感受,只有真真切切的对“死亡”的无端恐惧……每每想起,常常的慄然于肌肤而已。至今亦如斯矣。
确实的,对于“死”,尤其在活生生地被“死神”亲吻之后,踏踏实实的只收获了说不出的害怕。稍后看了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记》,对于格利佛在“小人国”里的奇遇自然也跟了去幻想起来;对于他遭了海难在大海里淹得将死而漂浮到“小人国”前的情节,虽与自已“被淹将死”的遭遇大体相似,然而总觉怏怏,有说不出的不确切,不真实。再稍大后,才稍为明了:作者斯威夫特大概没有被水淹到将“死”的经历,和整本书的故事一样,全是极丰富而且有趣的幻想。而至于不久后的“文革”中,常听说或实有的将人捆了装进麻袋再丢到深潭或江河里,那死亡前的恐惧和苦痛,我该是大约知道的了……
后来有段日子与宗教界的人士友善,来往稍多后,偶然说起“非命之死亡”将临的经历,一信佛老妪教我“默念观音”;一上帝信徒教我“诚心祈祷”……然而,只能怨造物主的这般吝啬了,——那时那刻,不仅所有的“临时抱佛脚”的事都来不及,甚而至于连一闪念的想都是不可能的。除了本能的机械的挣扎反应外,恐怕只有“呜呼哀哉。尚飨”的了。
共2页,当前第2页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