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气中流动着微微的凉。
这是夜的余韵,人在其中,仿佛还没有彻底走出黑夜,身子绻缩着,像部分睡眠一样,不能完全放开。我也在这种感觉里,抱着胳膊从家里出发,步行着上班。我每天都是这样,提前的很早,很悠然地如散步一般往单位走,把一天从从容容地打开。
走到立交桥下,也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吧,我就能听到阵阵的鼓声,从草坪东北角越过这个巨大的广场向我这边传来。
是这样不确定的鼓声唤醒了我,唤醒了我沉睡的思维。我像是被一个器物捅开,豁然开朗,看到了明确的世界。
(四)
鼓声密集,我已经不能离开和放弃。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会作许多的努力。捕捉和聆听鼓声,成了我特别的偏好。我总是以为鼓声和我的生命有着某种必须联系,它们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揭示并加以指导。在基层当一个单位负责人的时候,我就支持并亲自安排了一大帮体格魁梧的小伙子参加煤矿的威风锣鼓队。那段时间,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任务多么紧张,只要他们说要去训练或者排练、演出,我都会给予一路开上绿灯。不仅如此,每次听说他们在什么地方演出,我肯定要放下手里的活,不管多远也要跑过去。看上去是我在支持他们,而我自己却认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锣鼓队是很威风的。他们的装束一律很简单,头上扎上红布条,身上穿的是无袖黄衫,下身也是黄的,相当于裙裤一类的。上场之后,他们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跳,闪,腾,挪,动作夸张,幅度很大。他们的鼓要比一般的腰鼓大得多,前面还有落在地上的大鼓引导着,加上强劲的舞步,非常震撼人。演出大多是在冬春季节,天气寒冷,我站在一边穿着厚实的衣服仍然禁不起寒风徐来,而他们的打扮却没有改变。冷似乎并没有对他们发生作用,相反他们的脸上、身上不断地冒出缕缕热气,甚至时不时地滚出大颗的汗滴,折射出冬日里少有的光芒。由于身份的限制,我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和他们一起打鼓,但站在观众队伍中的我,已经把自己突出来。我心里仍然非常激动,觉得我已经为之付出,应该是其中的一分子了。那些鼓声当然是我的心声,鼓动了我的整个身体,在一连串的节奏中颤抖不已。说实话,虽然每次我都是站在观众的位置,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位普通的观众,我比打鼓的人还要投入,我在心里跳着,敲着,模拟着,揣摸着如何能表现得更加准确,更加到位,更加张扬有力。我觉得他们和他们手上的鼓是我的化身,我已经在前面的场地之上了,我在跳动和击打中说出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心事,是深藏久远的心事。共6页,当前第2页123456
(五)
鼓声就是鼓动。鼓动的鼓声最早发挥威力的地方是在战场。古时候,当两军交锋时,震天动地的战鼓把战士的激情很快调集、渲染和强调了出来,引导他们冲动地上前,甚至不惜生命冲上去冲锋陷阵。古老的《山海经》记载,涿鹿之战时,战争旷日持久,对手凶悍骁勇、武器粮良,黄帝的军队士气低落。这时候,黄帝制造了—面军鼓。在东海流波山上,有只名叫“夔”的野兽,形状像牛,却没有角,苍灰色的身子,只有一只脚,它进出海水时,伴随着大风大雨,身上发出像日月般的光辉,张着大口的怒吼好像打雷一样。黄帝派人将它捉了来,剥了它的皮,晾干,绷起了一面特号的大鼓。军鼓有了,还差一对鼓槌,黄帝又把龙身人头的雷神捉来,从他身体内抽出最大的一根骨头做成鼓槌。鼓槌敲在军鼓上,发出的声音比打炸雷还响,五百里以外都能听见。军鼓搬到战场上,一连擂了9通,果然山鸣谷应,天地变色,黄帝的军队立刻军威大振,锐不可挡地扑向蚩尤的阵地。蚩尤的兵士们听见鼓声一个个吓得胆颤心惊、魂飞魄散,抱着脑袋捂着耳朵纷纷逃窜。黄帝的军队在震耳的鼓声中追杀上去,打了一个大胜仗,活捉了蚩尤,把蚩尤军消灭了一大半。从此,鼓成为战争中一件必不可少的武器。
我曾经写过一首叫《牛皮》的小诗,“牛被吹死了/牛皮渐渐凉了下来//吹牛的人不甘心/把牛皮蒙成鼓//鼓的声音/更加空洞,更加蛊惑人/煽动了更多的人奔上台去/甚至在战场上拚命”。鼓就是这样奇特。包括它的作用。就那么随意在上面敲几下,竟能打动人的心情,调动出人的意志,控制人的心思,让他们跟随鼓的意念出发了。在战场前方,人们鼓舞斗志,脚下很快就血流成河;在舞台下面,人们欢欣鼓舞,所有的疲惫和前忧后郁都随风而去;在我的人生旅途之中,我早已魂不守舍,把自己的心情和心思全部交付,沿着一条虚无的道路盲目地行进。
这就是鼓声,空虚中产生巨大的力量。像一个武林高手,定定地站在那儿,手不动脚不移,双唇紧紧闭合。但有声音,瓮瓮的,沉重的,轻易地打掉了对手的定力,使其心神俱无,不战而败。武侠书上说这是腹语,最高强的武功。鼓声也是腹语,鼓的腹语,从两头绷紧的薄皮里,黑洞洞的,却发出了清晰而明确的腹语。
(六)
鼓声被鼓的两面紧紧包裹,我们看不见。神秘的鼓声却不愿隐匿,它们一直在我的耳朵里回响。我在空洞的鼓声里不安而紧张地生活,总觉得有一个另外的世界正在隐秘地向我召唤。
1999年12月31日夜。一个临界的时刻。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想着办法纪念,努力使这个夜晚变得特殊而深刻。我当时所在的单位也不例外。广场上,单位大门两侧树起了高杆,高杆之间拉上铁丝,铁丝上盘起了红彤彤的鞭炮。在鞭炮的后面,架起几面大鼓。大鼓直径都在一米以上,本身的气势就已经够恢宏了,要是敲击起来也不知道会如何的惊天动地。我心情十分紧张,跨世纪,不对,跨千年,叫千禧年。人活百岁,没有多少人能幸运地遇到,而我却赶上了。趁着天黑,我怯生生向一面大鼓挪动过去。打鼓的人外面套着棉大衣,里面也是像上述威风锣鼓队的那样打扮。我感觉到他的抖动。可能是冷吧。等到了时间,他们必须脱下大衣,着演出装上场。因为有一大批领导主持仪式,有一大批观众要来看,电视台的还有人扛着摄像机准备录像。我走到了大鼓的旁边,用手在鼓面上轻轻地抚摩。鼓面毛绒绒的,十分柔软,摸上去很舒适。但鼓面绷得很紧。可能像我们此时的心情吧。我知道它们里面是气,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气,在这样的气质里面,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我用手指在鼓上弹。“篷”,很响,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打鼓的人看看我,一笑,露出很白的牙,在暗夜里闪出一点光亮来。他把手里的鼓槌递给我,向我打着手势,像是在引导我,我应该如何敲击。我有点感动,按照他指点的方法,“咚咚咚咚”地敲打起来。广场上的人向我这边看过来,紧接着其他几面大鼓也“咚咚咚咚”地敲打起来,伴随着的还有铜锣镲钹的声音。很快广场上云集了很多的人,一个盛大的高潮被我提前敲打了出来。黑暗中,气氛凝重,庄严,肃穆,像是处在一个特别重大事件的关键时分。共6页,当前第3页123456
时间早就与鼓声联系了起来。天黑下来,打更的人出发了。他把一面小鼓抱在胸前,他顺着墙跟走,他让所有的人忽视他的身体他的影子。他的脚步轻微,像时间一样不留痕迹。对了,他就是时间,时光就在他的脚下挪动,他们共同走过一段路程之后,到达了一个刻度。他的手指在鼓上敲,他的声音与鼓声一起突然高昂起来,“咚,咚,二更天了,关紧门户,小心火烛。”
我喜欢上这个场景。灰暗,隐蔽,缓慢,安祥,宁静,像一个夜晚的时光。一切都不是刻意的,但定数已经十分明了,谁都改变不了。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刻板的秩序,终于有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一样平等地无能为力的机会。这个机会是鼓声说出来的,它们说出世间最大的秘密。
时间就这样被简单地敲定,我们得到了暗示。我们的任何作为终将无功而返,我们只能在时间的消逝里顺应潮流。我们还要钻牛角尖子,我们暂且把过境之旅一样的的过客心理可以放在一边,我们首先要把握好现在,比如享受一下这安宁而美好的日子。
(七)
这才是鼓声的原意,鼓声带动着人们向美妙的人生高峰中走去,带动人们在高峰中体验更强烈的眩晕感觉,带动人们在强烈的感觉中标记出人生中辉煌的时光。不仅如此,它还要放大,放大一个事件里幸福,让幸福更加美妙、强烈、持久。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那么早的时代,人们就已经用鼓来庆贺了。这是我们最古老的乐器,也是一个最古老的声音。鼓声在一个盛大的仪式中充分展现。是啊有什么比婚姻更能令人类着迷的呢?生前的事情在口头上无限延伸,身后的事情还是茫然无绪,我们的源头在哪里,我们靠什么来支撑和延续,只有婚姻。一个崭新的生活就要被打开,一个美好的方式合法地形成,一个必要组织成功地组成,一个人成熟了,他就要担上责任,成为人类生生不息的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当然要庆贺,热烈地庆祝。我们要擂响一面鼓,鼓动勇气,鼓舞信心,鼓出风气,鼓励这一道风景。鼓正用密实的鼓点引导我们一步一个脚印深入,把一个秩序建立起来。
这是我们的祖先在教化我们,我们必须继承。
回眸之间,一面面鼓在眼中闪过,擂动出了一个一个生动的生活场面。鼓声幽幽,把人们引导到这样那样的生活场景之中,舞之蹈之。参与之中,很多的人在鼓里加入了自己的很多方式。于是,鼓千姿百态了;于是,鼓声风情万种了;于是,鼓在人们的孤旅之中一路高歌了,让我们感受人生的坎坷与辉煌,强化某个特定时刻的的特别意义。集市上,黄昏时关闭城门之前,一阵激烈的鼓声,像是一种呼唤和宣告,向人指明临时的归宿。在道教的宫观中,每天晚上的鼓声悠远,与钟声相呼应,成为晨钟暮鼓,让人的心不由得一紧。是的,在这个鼓声之中,一天的时光就要结束了,我们不得不低下头,我们回首,我们反思,我们这一天是一个什么日子。在神圣的祭祀之中,鼓声再一次起来,这里的每一次敲打都有一个重要的指向,把我们的心思寄向遥远的神灵和祖先,仿佛我们通过如此的方式就能息息相通。更远的,原始语言中,鼓声已经被用来进行远距离“对话”了,它的每一种敲打方式都是一个可以心心相映的符号,这也说明在鼓声中人们的语言可以更好地相通。热闹的街道里,游行的彩车上四人擂的大鼓,他们用激越的鼓声在引领,不仅吸引街上人的听觉,也把人们的目光集中了过来,走向一个庆祝的大道。应该庆祝,生命本身就是一次机缘,就是一次重大的胜利。只要有鼓,就敲打起来吧,像朝鲜族少女系在腰间的长鼓,像维吾尔青年载歌载舞时敲击着的手鼓,以及腰鼓、军鼓、八角鼓、边鼓、堂鼓,也不论是土鼓、铜鼓、木鼓、皮鼓、肩鼓、铃鼓等等,我们听着,感动着,欢欣鼓舞着。鼓热闹了起来,凡属秧歌、龙灯、舞狮之类,都是鼓乐伴奏,如山东的鼓子秧歌、山西的踢鼓子秧歌和一些地方专门的鼓舞等。所有的鼓声都在代表着一个人、几个人、所有的人的诉说,快乐、兴奋、痛苦和平静,感恩、赞美、愤恨、倾诉、哭泣,等等,和心脏一起跳动,和心情一起起伏,带着无数身体里的激情向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前进。共6页,当前第4页123456
鼓声,已经镶嵌到了我们的生活之中了。没有哪个乐队班子中能缺少鼓的,没有哪首曲子不需要鼓来分开冗长的节奏的,没有哪场演出能够没有鼓来鼓动热情的。包括在乡间游走的草台人马,包括一两个人的说唱艺术。我的老家皖东,人家遇到红白喜事都要请上一班吹奏来热闹一番的,鼓就在其中反复地敲打。逢上年节,乡里县里搞活动,只要有演出,一般是少不掉一场锣鼓的。即使是村里,鼓也是寻常所见,冬闲时分,重大的喜庆日子,鼓都要登场亮相,让人们的生活有张有弛。
这样的鼓就很生活了,它们落入平地,没有高高的架子,和人们亲密接触。正因为此,鼓为人们所喜欢,所接近。
(八)
靠近一面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鼓在我的向往里生长。我一再为之着迷,在村子里,在集市上,在很多舞台中。很多故事在鼓声的点击中徐徐而来,说着自己的道理。多少年以后,我回乡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在流水席的一角,一个乐队班子占据了一张桌子,我的目光被桌子上的一面鼓吸引过去。
鼓是小鼓,一尺多长,半尺左右的直径。鼓手是一个年轻人,长脸,瘦削,衣着灰暗,眼很细,几乎不睁。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鼓手形象。我的鼓手应该精神、光鲜、饱满,而他猥琐、黯淡、无精打采的。他的鼓槌像一支筷子,显得十分平常,没有力感。我坐在他的斜对面,我一直观察着他。他的的眼皮仍然没有抬起,他在考验我的耐心。有人大声喊到:来客人了。手执镲钹的人两手一合,他的眼终于抬起,我看到了里面的光芒。他的筷子一样的鼓槌在鼓的边上“梆梆”地几下,四围的人就“呜啊呜啊”吹奏开来,他还是不紧不慢的,在鼓上有一下无一下地“咚咚”几下。说也奇怪,我看着他,他没有用多大力气,那鼓声似乎也不是太大,但鼓却在众多乐器声音里突出出来,似有千军万马,在广阔的平地奔驰冲突。
我定定地看着他,我要靠近他。我坐到了他的身边。他抬起眼皮看我,光芒没有了,是慵懒,是有气无力,是明显的无可奈何。他向我点点头,我就接过了他手里筷子一样的鼓槌。我也像他一样,先在旁边打几下,然后在面子上敲。鼓声委靡。我不得其所。他一笑,又拿回了筷子一样的鼓槌,“梆梆”地几下,再“咚咚”地几下,声音激越,突然就打动了我。
音乐是一个人的事情。与音乐沾上关系的鼓声也一样只属于一个人。即使站人群中,鼓声传送到耳朵再进入内心,还是一个人的。无论形式如何,我们都在孤独地欣赏,独自品尝和感受。鼓声是节奏也好,是旋律也罢,一个人听了,调动内心的秘密靠近,它们在相互揭示,相互混淆直至混沌。我有时想,我们的皮肤就是鼓面,我们的身体就是一面完整的鼓,我们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但我们有心声,它让我们不停地思索,心神不宁。或者天地之间也是一面大鼓,空气在流动,人类在其中局促地生存,众多的人思考,在想象中突围,用神话说出理想,但从来没有真正实现。我们还是被蒙在鼓里,我们迷惑,我们逃脱不了缈远深处的一根鼓槌偶然一击,我们在一种声音里惊心动魄。
(九)
而鼓还是向往舞台的。
鼓在自己的身子里狂欢,两张简单的皮已然包裹不住,鼓里面空气已经在鼓槌的敲击中冲动地出发,在一个舞台的边缘出神入化。2005年夏天,夜晚,山西晋城,一个体育场内。中国煤矿第三届艺术节开幕式,中央电视台四套“欢聚一堂”栏目现场全程摄录。作为佳宾,我的胸前佩戴着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坐到了离舞台只有几米距离的邻近位置。我的前方是几排架得高高的大鼓。在鼓队的西南方,人们垫出了一个高大的台子,一个长的非常丰满的女子站在上面。她一身红衣红裤,一手举着一面小红旗,一手捏着一个哨子。随着主持上一声“开始”,红衣女子,双手高高一举,红旗往下用劲一落,鼓声骤起。女子把哨子塞进嘴里,高高地鼓起腮帮子,奋力地吹着,两只手都高高地举着,身子快速地扭动。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生动的舞蹈。在她的舞动带领下,下面打鼓的人也在跳动着,从鼓的这边跳向那边,鼓槌高高举起,狠劲落下。落下的时候,还喊出一声短促的号子。他们一律扎着红头巾,上身是对襟短褂,褂襟上是一排闪亮的扣子,扣子一直不曾扣上,下身是短裤,非常精干。在闪挪跳跃之间,扣子光亮闪烁,带动着一种别样的节奏。灯光、焰火在舞台上此起彼伏,照亮了大半个天空,也把舞台上下人的脸色照耀得鲜亮而迷濛。很多人都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但我不能上去,不光是有民警在维持秩序的原因,我更明白那是一个正规的舞台,我走不上去的舞台。共6页,当前第5页123456
但我仍然站起来,举起双手兴奋地喊着叫着。我的灵魂被神秘的东西牵制了,我身不由己。天地之间被一种气氛充满了,到处都被巨大的响动笼罩着。各种灯光反复打在舞台上,烟花起起落落,带着巨大的响声。整个场地里都是五颜六色的光芒。我在一面鼓里面跳动,我在光芒里辉煌。我受到了一面鼓的鼓动,身体里仿佛大海的潮汐一样风起云涌,涨退不止。我没有缘由地感动,心里满是对这个世界里所有事物的感激。很快,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不再想象,我只是一任泪水畅快地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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