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姑娘】属于大型系列记实性采访散文【采访远去的岁月】里的一篇,采访记录了三十多年前发生在西部戈壁荒漠里,军垦部队里一段令人刻骨铭心的故事。
为了便于和读者进行直接的心灵对话,系列采访散文均采用第一人称写法。
一列满载知青的火车经三天三夜跨黄河爬乌峭岭,抵达了西北叫沙湾的戈壁滩。
党生的故事,一时间成为全连中心话题。她的愤怒、她的刀疤、甚至于她独特造型的容颜,也成为大家仰慕的对象,全连人以党生为荣。
党生的威望如日中天,蒸蒸日上。随之,她的另一面也逐渐显露膨胀。
我们是基建连,每天不是挖排渠,就是掏干渠,每人每天六方土,如果有一人没完成,就是月亮爬上来了,全班也不能收工。
党生从来不把我这个班长当会事,经常公开把自己的任务分摊到几个较老实、好说话的头上,自己却抗着铁锨走来走去,指指点点,还不停地嘟嘟囔囊:“到兵团来是干革命的,不是绣花绘画的……,甭摆少爷小姐架子。”党生的话,果真灵验,谁也不敢懈怠,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又完成党生摊到头上的土方。
就是那个动乱的非常年代,给了革命烈士后代特殊的权力和政治待遇。
党生一些人,在连里可以随心所欲。如果今晚想开谁的批斗会,那么谁准逃不过三更。他们常常在子夜或凌晨敲锣打鼓,集合全连人大唱革命歌曲,大扭革命秧歌,党生说这叫“革命热情”,他们在土坯房后用白灰写上“我们是革命的后伐。”有胆大的说后“代”的“代”字写错了,写成“伐,”了,党生说:“没错。没错。革命后代就要带把枪。”胆大的也不敢再多嘴了。共5页,当前第2页12345
那个红色恐怖年月里,中国绝大多数人小心翼翼活着:“早请示,晚汇报”拼命干活、低头走路,就连睡觉也格外警觉,生怕说出什么梦话来,生怕一夜间成了阶下囚。
运动,狂飙一般地肆虐、蹂躏着素洁的田园,践踏着人们善良的心灵。战友们的心弦紧紧地绷着,面对突变的天空,显得多么弱小无助。
党生一干人,却是不可侵犯的,因为他们的身体内流淌着革命父母的鲜血,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我是从汗毛——骨骼——血液——内脏,一红到底的红色后代。”
那个非常岁月,把人们变成了迷途的孩子,究竟中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心中一片茫然。
我们都怕党生。
就连人静马栖的深夜,也时刻怕党生的鼾声突然中断,一下子把自己拖下铺来。
党生是连里显赫的风云人物。
一天上午,全连在操场上听指导员讲政治课。
突然,党生一个鱼跃,从队伍里拽出了一位斯文纤弱的姑娘,还没等大家反映过来时,那姑娘发梢上淡蓝色的蝴蝶结已被党生一把扯了下来。大嗓门一阵炮射般的高腔:“叫你臭美。臭美。资产阶级臭情调。”原来,令党生如此大动肝火的只不过是从旧衣服上剪下来的两条布带。
那是b班的林洁,她被吓得直打哆嗦,头垂得很低,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被扯下蓝布结的头发松散开来,遮掩了一双秀丽的眼睛。
没几天,党生剃光了自己的头发,她说:“这叫彻底革命。”
党生惊人的举动,令大家恐惧万分。尤其是我,最怕在有月光夜里突然醒来,猛地发现一个光秃秃的人头。这不能不使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魂飞魄散。。
党生整天顶着秃头四处动员姑娘们彻底革命——剃光头。后来,还真的有四、五个女孩子剃光了头。
紧挨着党生睡觉的我,整天提心吊胆,害怕党生把革命的剪刀革到自己头上。
就从党生剃光了头的那一刻起,全连的女生,甚至大部分男生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党生。
党生带着那四五个光头姑娘,神气十足,雄赳赳,气昂昂,挺胸阔步。
就在我对党生由不喜欢到理解、到同情,再到恐惧的时刻,党生,终于把“彻底革命”的铁手伸向了我。。
常言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从小不吃羊肉。
连队改善伙食,晚餐:羊肉,馒头。
按常规,伙食班要给不吃羊肉的另准备一份菜。
不到成年的我们,一天体力劳动后,累得就挪不动腿了,天天盼时间快走,盼太阳快落山,盼早一会儿躺到底下长着杂草的大通铺上。
看到牛头山的太阳下沉了,我们拖着散了骨架的身子,列队站在领袖肖像前高呼“万岁”之后,又背诵了“忘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随着叮叮当当的筷子铁勺的碰撞声,“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的歌声也响了起来。
炊事班门口的空场上,各就各位,每班围成一个圈,蹲式的晚餐开始了。
伙食班长给我盛了一碗粉条白菜。
突然感到党生的眼睛正放射出革命的光芒。
党生无时不在盯着全班姑娘们。“就是吃饭也别放松了思想改造。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同胞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果然,党生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那一套滚瓜乱熟的词儿。
……
“喂,你去换一份羊肉。”党生在说谁呢?
正准备吃饭的姑娘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喂,说你呢。听见了没有?”
十几双眼睛一齐看着我——
啊?。……
“我不吃羊肉。”我心平气和,但理直气壮,我不吃羊肉谁都知道。
“知道你不吃羊肉,就因为你不吃羊肉,所以你就得吃羊肉。”党生一字一板。
简直岂有此理。
我没有答理她,慢慢拨着碗里的粉条……
“啪。”突然党生抬起胳膊,夺走了我手里的菜碗,她一甩手,粉条、白菜旋成一条弧形的抛物线飞出了瓷碗,不偏不邪,正好落到黑压压的煤堆上。
大家一下子全被震住了。
党生的脸冷得像块铁板,嘴一歪一歪抖动着,额上的刀疤在夕阳的余辉里发着光。共5页,当前第3页12345
“叫你在去打一份羊肉,没听见?怎么地?。……”
…………
“不吃羊肉也得吃。吃羊肉也得吃。。”
我的脑子被她粗大的嗓音震得嗡嗡响。
“去。今晚,你不吃羊肉不行。不然,谁也甭想吃这顿饭。。”
党生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
简直不可思议。
刀疤——红色的革命家史,竟给党生营造了肆意张狂的空间。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使劲儿敲打着碗:“不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想想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同胞,什么羊肉、狗肉不就都吃了。”
今晚,我是抱定决心,刀山火海可以走,就是——不——吃——羊——肉。
“吃不吃?。”她近似乎发狂。
“吃羊肉,是革命,懂吗?。”党生的情绪在升华。
吃羊肉——革命?不吃羊肉——不革命?吃羊肉——革命。不吃羊肉——不革命。吃羊肉。吃羊肉。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一万匹脱疆的野马在狂奔。
“吃。吃。吃。,怎么,还不动弹。好,我给你去打。”说完,只见党生一跃而起,拍了拍屁股上白花花的盐碱土————苦咸苦咸的粉末四处飘飞,飞进了大家的眼睛、鼻子和嘴里。
党生果真举着一大碗羊肉来了。狠狠地放在我面前。
“今儿,你可不吃不行。我说过了,你不吃羊肉,谁也甭想吃这顿饭。”说完,她用眼角扫了一圈————没有反响。
这下更激怒了党生,她“腾”地站了起来,跺着脚,白花花的盐碱土飞飞扬扬……
泱泱大中华,一把从天而降的孽火,烧得大地东倒西倾,这把大火把有些人烧成了鬼,把有些人烧成了木乃伊,它烧毁了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相互关怀、呵护、同情与怜悯。
人们竟然不敢证实煤是黑的,雪是白的,但在夜半时,听到“鬼来了。”谁不毛骨悚然呢?。
党生的唾沫星儿乱溅:“咱就看你嘴硬,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硬?。”
这是一个变形的年代。
不吃羊肉,就要受到无产阶级专政?。
我愤怒了。。。
脑海里浮出班主任老师被剃去黑亮秀美长发的光头上、扣着插满红纸花的半个西瓜皮、她被剪碎了裤子,跪在水泥乒乓球台上受尽了毒打、侮辱。
我抬起头,望着黄昏下的茫茫戈壁滩……
广阔与苍凉给我了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每一个碗里的羊肉渐渐冷却——
别的班的都陆续走了。
“革命。革命啊……你快吃。你懂得什么叫革命吗?。”党生粗大的嗓门在戈壁上像鹅卵石般滚动着。
疲惫、饥饿、愤慨,以及许许多多的无奈,集聚成一个个黑麻麻的怪圈向这个傍晚逼近。
天色渐渐灰暗,大家索性一屁股坐到结着盐碱硬壳的地上,亢奋之后的那种沉默,使人透不过气。
今晚,谁是最终被送上祭坛的羔羊?谁是最后的王者?
看起来,大喊“革命”的党生是下了死决心——制定我了。
夜,戈壁滩初冬微寒的夜,即将来临。
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
……
我猛夹起一块冰凉的羊肉,放进口中。
“哈哈哈……。。。”党生大笑了,笑得得意、张狂。
党生的狂笑,像是一道命令,大家开始大口大口吞咽起冰凉的羊肉和馒头。
羊肉,有生以来第一块放进口中的羊肉,在舌头上孤独地站立着。
羊肉,是一道冰山。是一道火焰。它是一场游戏的道具。。一星期不洗脚、平日里欺凌弱小、凡事上纲上线极左的她;不懂装懂大出风头不可一世的她;死活逼我吃羊肉的她。一个可怕、可憎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动着汗臭味的躯体——气愤、憎恶、委屈、交汇成一腔复仇的怒火,在心间“腾”地烧起来。
“呸。”我把有生以来放进口中的第一块羊肉用力唾到党生脸上——。。。
党生愣了。
姑娘们愣了。
说是迟那时快,还没等大伙反映过来时,我早已经把一碗冰凉的羊肉全部扣在了党生准备打汤的碗里。
党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有和她顶牛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单薄柔弱的姑娘有此惊人之举。共5页,当前第4页12345
我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勇气,敢与党生抗衡?我仿佛看见所有的眼神在对自己说:解气,好样的。
那一夜。全班人都没睡好。
初冬,戈壁荒漠不再暖和,冰凉的羊肉倒进饥荒严重的胃部,没有不闹胃病的。
第二天,排长点名,我们班空前绝后的大缺勤。
……
那块在党生眼里,有着象征重大意义冷冰冰的羊肉,令我终身难忘,直到今天,只要看到有关“羊”一类的字,立即会联想到党生。
就是从那晚起,党生再也没有强迫我吃羊肉,而且她某些行为似乎也有所收敛。对此,班里的有些姑娘趁党生不在时,小声议论“对这种人,就不能怕,你越怕,她越来劲儿。”还有的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对于强迫别人吃羊肉这件事的最后结果,也是她没有想到的。
多少年后,散落在边疆的知青陆续回城了,党生也回来了,听别人讲党生至今未嫁。
——后记:采访虽然结束了,故事依旧在流传,会被一代一代传下去,我的心依然被故事中那些姑娘所承受的一切而深深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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