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等我有钱了,我要专门修一个火车站,好接你回家。
坐在十堰开赴襄樊的k286次列车上,我突然想起爹送我上大学时在火车站里说的话。当时我还感慨,原来大人幸存下来的天真和小孩的一样可笑,但当开赴襄樊的列车缓缓启动时,我突然被父亲的天真感动了。
我拖着大学里半年的浮华记忆开始追赶对家乡的遗忘,那些贫瘠的笑容,沾有泥巴的手掌,有关占梦和鬼魂附体的谵妄迷信,乱蓬蓬的头发中缠绕的稻草,沾有猪粪的与我同龄的雨靴,从巷子里跑出来的衔着臭袜子的狗子,还有,还有那忘情盛放的一朵一朵的蔚蓝的天空。
深蓝色的列车缓缓开动时,十堰的第二场大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列车里有爹妈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暖气。窗玻璃渐渐罩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外面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只有记忆越来越清晰,象另一条火车开往我的脑海。
看到妈说话时把双手握在胸前的郑重神情,我不觉想笑,妈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那么迷信,那么崇拜过阴的老太太。
我还记得小时候发生在妈身上的一件事情。那个时候爹在砖瓦场开东方红,家里就只有妈,我和姐三个人。那个午夜,妈突然喊醒我和姐,说有个魂在我们家。姐姐吓得直哆嗦。妈说,那个魂是来找我的,你们莫怕。我一睡着,那个魂都来摸我,好怕呀。老二,你帮我守着好吧?没满十二岁的小娃子看得到鬼魂,要是它来了,你喊醒我,好吧?于是我就去看那个魂,虽然我有好奇心,但是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妈一躺下就睡着了,可见她已经被那个魂搅扰了好多天了。也难怪妈突然有睡觉开灯的习惯。可是妈睡不到多久突然把胳膊往空中攘,人也突然坐起来,一脸受到惊吓的恐慌。她对我说,老二,你看到那个魂了吧?咋不喊醒我?我说没有看见。可妈以为我骗她,她就骂我,说我不是个好娃子。后来,请了一个过阴的老太太来。她让我妈在大门前的左墙角烧了三天的火纸,说是祭奠那个魂。之后,妈才正常起来。
妈说起迷信的时候,爹总是当作没有听见,只有我来应答妈的话。后来妈又谈起了我的伙伴们,他们都没有上学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读书。共4页,当前第2页1234
妈说,老二,你晓得吧?小云的娃子都两岁了,杨雷的娃子也快半岁了,人家雷娃在说婚……妈说起这些如数家珍。
爹这时打断妈的话说,正在读书,你啥都莫给我想,好好学习才是重要的事儿。
妈立即反驳道,你晓得个啥子?人家现在的大学生个个都谈恋爱,你等工作以后再找?人家个个都有朋友了,你找哪个?
爹也反驳,在搞啥子的时候都搞啥子事儿,正在是学生都好好学习知识,还怕找不到……
妈打断爹的话指着爹的鼻子大声说,你看看人家,人家个个孙子都在地上跑了你还不急?老二,你莫听你爹的,谈个女朋友回来。
我在一旁听着也不好说话,要是我的观点不中立的话,他们就可能小吵起来。我只好在那里傻笑。
妈和爹就僵在那里不说话。烟雾已经很小了,小黑在他们的对面坐起来,摇着尾巴,看他们。妈曾说小黑是一只很聪明的狗,我们的车只要一进村口它就能分辨出声音来。妈也不打算先理爹,就唤小黑,小黑,过来。小黑就乖顺的蹲在妈的脚边,摇尾巴,舔她的手。
我就说了,这种事情啊,说不准啥,要是有合适的我都带一个回来。
妈听了说,就是就是,莫听你老爹的瞎话。啥不急啥,再不急都没得你的份儿了。妈斜眼看爹没有好气,爹也不去辩驳了。
其实在学校的时候我谈过一个,只不过大家不太合得来,两个月后就分开了。我没有提这件事,因为如果说了,爹肯定会旁敲侧击跟我谈论学习的重要性,一说就没完没了,而他并不意识到这些话他说了很多年了。
妈除了对她的孙子很关心以外,对我的饮食更是关心,吃饭时总是不断地给我夹菜。妈用她的爱把我打磨出饭桶的光泽来。
临近开学的那几天,我总是感觉舌头有点不舒服,拿镜子照,只是看到舌头有清晰的发红边界,有点象地图。妈就带我去看医生。村里的医生没看出什么问题。
我妈说心里总是有个疙瘩,于是找来了村里经验丰富的老人来给我诊治。那老太太一看就知道了,地图舌。妈忙问她怎么治。那老太太说,这问题可大可小。妈忙递给她十块钱,老人家,你先说啥,怎么治啊?妈着急的声音都颤抖起来。老太太说,有个法子很灵。妈问,啥法子?老太太说,地图舌用亲妈的口水一沾就好了。我一听,呆了。妈也愣了一下。我问,没有别的法子了?老太太说,这个最灵了。
妈说,老二,就这样吧,这样好得快些,你把舌头伸出来。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爹说话了,耽误个啥,她是你妈又不是别人。
我怨恨地看了一眼老太太,然后闭上眼睛伸出了舌头,然后我感觉到妈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我感觉到湿润的舌头从我的舌跟往舌尖上滑。
那一瞬间,我被雷击了,临死前那一刻的思绪刻骨而漫长。舌面乳头摩擦而过,仿佛妈在用手抚摩那些凸凹崎岖的山路,于是妈的手遍布岩石;仿佛妈在用脸熨平那些为了生活而一波三折的时光,于是妈的脸遍布丘壑;仿佛妈在用目光嫁接她的善良和智慧给我,于是妈的眼神呆滞无神……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已经送老人出了家门。我看到老人孑然离开的身影,心里突然升腾起无限的感激和凄凉。
这就是我妈的母爱,从来没有花招,只是用力的爱,那么那么的用力,让我受宠若惊,从而想起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这份爱的那么多的忧伤。
我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的卑鄙。明明知道她是那么的爱你,为了你她会舍弃自己的天地,而你却从来毫不在乎,毫不珍惜,这不就是一种巧取豪夺的软强盗行径吗?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沮丧,自己长了这么大学了那么多的知识,竟然是这样的一种人。
我抬起头,看见妈从大门口走过来。她对着我微笑,那笑容比过春天的油菜花使得我苍老的母亲如此的美丽。一瞬间,整个村庄都弥漫起这笑容的芬芳。我愣在那里,我的苍老的美丽的母亲。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意识到一种珍贵事物的存在时,你的行程往往会与她背道而驰。共4页,当前第3页1234
寒假转眼即逝。爹用金蛙送我到了襄樊的火车站。
在拥挤的人群中,爹对我说,你妈是不识字所以不愿意出远门,她说你在那边要好好学习,照顾好身体,生活上莫节省。
我说,晓得,你们也要照顾好身体,要知道歇憩。
爹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喃喃自语,好好学啊,学好了有大用途啊。
我看见了爹的手。他的左手细小干瘪,粗糙度有减。我突然想起,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那一年的春天,爹在电焊房里切割钢管时,切片碎裂,其中一片溅断了他左手的两根毛细血管和一根静脉血管。妈说,到手术台上时,断的血管已经缩到手臂上,医生硬生生把它们拽回来,你爹哭得撕心裂肺,我在外面看了也直流眼泪。从此,爹的左手就开始像落叶一样枯焉,干活不得力,还得保持双臂的平衡。我低下头,看见爹的右手上面厚重的老茧,发黄的指甲。我想到,如果当时有一个碎片砸到爹的头部?这个假设的后果又是什么?
我是如此的幸福,幸福滋润了我的眼眶。
男子汉不要随便流眼泪,爹说。
我说,我晓得。
然后爹帮我把一大箱吃的东西提上车。列车快开动时爹下了车,他站在一号站台的最后一根柱子旁,纵情挥手,向列车告别,向玻璃旁流泪不止的儿子告别。晨曦里,我看见爹的脸,遍布沟壑。
列车缓缓开动了。在列车的最后一个弧度里,我看见车站里只有爹一个人,泪光中,妈站在爹的旁边向我挥手,她一遍一遍的喊我的名字,老二,老二。两个人的车站,爹和妈还在用力的挥着手。
我突然又想起去年爹送我上学时说的那句话,等我有钱了,我要专门修一个火车站,好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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